绕过屏风是一座博古架,一层层摆满螺钿锦盒,被保护的一尘不染,耀眼如初。
一排排逐个打开,澄王对绸缎垫着的东西如数家珍。
祈儿三岁的算盘,祈儿五岁的毛笔,祈儿亲做的纸鸢,祈儿,祈儿.....
春寒料峭,冬日沉静的万物还未复苏,窗外静悄悄的,只有府内女使小厮忙碌的背影来去匆匆,用白色装点这座沉静的府邸。
一件件物品被拿起又放回盒中,回忆乔世子的片刻里,澄王声线始终平稳,语气柔和。
脚步拖曳在木地板上发出闷声,代替长者无以言说的浓稠悲痛。
站在澄王视角,乔世子在船上因器灵而死,船上禁军文故知与负责管控器灵的俞蕴二人责任深重。
现在又由这二人负责调查乔世子的死因,于情,澄王如何迁怒怪罪他们都很应当,于理却需要将儿子的公道寄托在他们身上,尽全力提供帮助。
如此矛盾。
一声声祈儿响在耳边,俞蕴觉得他二人像秃鹫在撕扯这位丧子之父的伤口。
澄王带着最里侧一个小木盒绕过屏风走到堂上来,沉默着坐在她二人对面。
俞蕴第一次面见澄王,没有看到世人传言中这位帝王胞弟,国之重辅的威严与狠戾,她只见到一双情绪翻涌,沉沉凝视的苍老的眼睛。
那视线落在俞蕴身上,审视与暗藏在底下说不清的情绪盯得她顿觉危险,她很想要扯着文故知立刻转身离去,不再叨扰。
可澄王的文书是进入世子府最快的办法,哪怕她心下多么同情他的慈父之心,世子府等不得,世子尸身等不得。
拖得越久,证物与线索湮灭的几率越大,不能再拖了。
她向文故知递去眼神要他尽快问话,可原本能说会道的文故知自打见到走出屏风的澄王后就反常的沉默着,在澄王叙说乔世子时全程低头发愣,嘴唇抿紧,俞蕴几次三番的眼神催促都被他忽略。
得不到文故知的回应,俞蕴也没继续等着,她直接出声打断,将沉浸在过往回忆中的澄王拉回残酷的人间。
“殿下,世子死的蹊跷,府里可能有些线索,若您可写一张文书允许我进府里搜查,我必定竭尽全力追凶,真相最可抚慰世子在天之灵”
澄王依然平静的望着俞蕴。
“世子,不是在御船上为禁军所杀吗”有女使上殿奉茶,澄王接过去捧在手心,茶汤清澈,泛着温热的白烟。
又有女使上前给文故知与俞蕴各上一杯,俞蕴接过来道谢,她垂眸扫了一眼,澄黄茶汤中叶子沉在杯底,是冷茶。
她把杯子放到身侧,不动声色的抬头继续与澄王周旋。
“你既说死因有异,那好,蹊跷在何处”
澄王掩袖喝茶,他接着俞蕴的话回答,却将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文故知身上。
俞蕴自知指望不上文故知,她刻意忽略澄王的暗示,斟酌着字句,挑挑拣拣想尽量说的委婉些。
沉默的文故知却在这时突然回魂一般把头一抬,抢在她前面接话回答。
他表情透着古怪,双眼如鹰紧盯澄王,唇角扯起僵硬的弧度撑着礼貌的笑意,遮掩不住的冷漠却从前倾的上半身姿态里流出。
说出来的话更是直白的另人胆寒。
“尸体被大卸八块体表却没有伤痕,四肢断口处平整没有鲜血溢出而头颈连接处却粗糙地凝着血污血痂,面部青紫五官难辨,是面冲下倒置收到压迫的结果”
“船上器灵祸起时颠簸不断,我等习武之人尚且要靠着刀剑插地和船柱子保持平衡,要如何在长时间内保持同一个姿势压迫一个身量高挑的成年男子而不被发觉异常?世子身在船上或许是真,死在船上却不见得”
话音出口俞蕴顿感不妥。乔世子遇难之事只在昨夜议事堂上听院长提起,没见过乔世子尸身的她对惨状并不知情。
听着文故知的描述她心下一惊,倒不是因为尸体惨状,而是他文故知来向澄王求助却把他惨死的儿子描述的牛羊一般。
这如何能让澄王放行,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煞星。
她发起愁来,观察着澄王的神色同时在脑中预演王府内的道路,谨慎计算着在澄王将府兵喊来斩杀文故知时她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
运气好一点翻墙破阵而出,运气差一点,俞蕴想,院长应该来得及赎她回去,前提是文故知不要再起争端。
听了这番话澄王果然面色骤变,抬手指着文故知叫他上前来。
事态发展成这样俞蕴脸色也同样阴沉,她不明白文故知突然发疯的原因,即将到手的文书叫他两句话毁了不禁火从心起,想着得罪了澄王日后调查乔世子死因只会难上加难。
卫遣司被屠杀的卫乌使怎么办,蒙冤的禁军将士怎么办。
为他们也为乔世子,俞蕴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她几乎与他一同起身,上前一步就要澄王道歉赔罪求他先拿文书出来,只是没办成,俞蕴在正要跪时候被文故知一把拉到身后。
剑拔弩张,发泄完一通的文故知仿佛终于找回了理智,他握着俞蕴的护腕将她拉到身后凭借身高优势严严实实的挡住,不忘回头眨眨眼做出几分先前那轻松模样叫她安心。
他一人转头向澄王。
“殿下也听见了,世子死因蹊跷,您想要真相就把文书给她,我们现在去查”
“只要真相大白洗清卫遣司与禁军污名,之后你治我冒犯的罪那要杀要剐我担着,不要牵扯旁人”
澄王被他气得不轻,冷笑着抚掌夸赞说好一个忠肝义胆,周身突起的威压令人胆寒。
他将手边最后一个锦盒推到桌边,眼神示意他打开。
文故知掀开盖将里面的物什拿出来,极为谨慎的当着他面上下检查几遍过后才递给俞蕴。
盒子里是极其小的一串紫金色手串,珠子成色浓重颗颗圆润,中心还坠着个憨态可掬的银质小虎头。
“好!拿着他给吴管事,自然有人带你们进去”
越过文故知,澄王侧头对着俞蕴说,语气态度恢复成憔悴悲痛的老人,神色转变之快令人咋舌,分辨不出哪个才是他的假面。
俞蕴向他道谢。
又像看上去被说服妥协了似的,澄王端起另一杯茶递给文故知,却在文故知刚触及到茶杯时候松手。
白釉瓷杯应声而碎,在黑胡桃木地板上炸开一朵尖锐的昙花。
“三日”
文故知听罢礼也不行,拽着俞蕴大踏步离去。
在他们身后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声音如地狱恶鬼索命,成为悬在文故知头顶的利刃。
“三日不破我儿命案,我要你禁军全军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