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那敢情好,我还没被人画过像呢!”,六婶随即又想到什么,关切地问,“那你过来找灵感,孩子上学的事儿咋办?”
“看小梨自己吧,她以前学过……”,徐茜停顿了一下,“现在暂时不学了。要是想上学,就从高二开始读,倒时候就去县城里的高中。”
宋梨注意到,当母亲提到“高二”时,旁边正在用工具撬核桃的苏予风,手上的动作明显放缓了。她一抬头,果然对上他正看过来的、带着一丝惊讶和探究的目光。
“我留级,不行?”宋梨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地反问。
苏予风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眼神里是赞赏和“你厉害”的意思。
想到第二天要早起,宋梨晚上十点便上了床。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最后停留在床边那个张姨从家里收来的、挺大的纸箱上。
箱子封得好好的,她没有打开的欲望,仿佛那里面装着潘多拉的魔盒。
第二天,公鸡都还在沉睡,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宋梨就被苏予风准时又充满活力的叫门声吵醒了。
跟着苏予风一起上山的,还有六婶家其他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
他们看到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要去探险的宋梨,冲锋衣、宽檐遮阳帽、长筒靴、厚手套……盯着她看了好久。
山路崎岖,本就缺乏锻炼的宋梨没走多远就开始气喘吁吁,落在了最后面。
更要命的是,全是上坡路!
松软的泥土混杂着碎石,踩上去又滑又使不上力,她跨一步,往往要往下滑回来半步,前进,筋疲力尽,后退,又找不到来时的路。
一股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
“宋梨!”苏予风站在前面一个陡峭的土坡上,居高临下地朝她伸出手,“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宋梨倔强地摇摇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不用!”,她不想接受这种帮助,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真不用?你确定你自己能爬得上来?这坡滑得很!”
宋梨觉得被挑衅了。
她抿紧唇,伸手抓住旁边一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树枝,铆足了劲,哼哧哼哧地试图往上攀爬。然而,脚下的泥土实在太滑了,她一脚没踩稳,整个人差点失去平衡。
“唉唉!小心!”,苏予风反应极快地从土坡上跳了下来,“你不要我拉,那我推你一把总行了吧?”苏
宋梨刚想说“别碰我”,对方温热的手掌已经稳稳地、隔着冲锋衣布料握住了她的腰侧。
那突如其来的、属于异性的、带着力量和热度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椎,她身体猛地一僵,大脑一片空白,手上抓住树枝的力气瞬间泄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直向后倒去!
“唉唉唉!!!”
苏予风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硬生生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双臂发力,猛地将宋梨向前上方推上了土坡!而他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和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朝后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哼!
宋梨惊魂未定地趴在土坡上,她回头看去,只见苏予风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揉着摔疼的胳膊和后背,嘴里“哎哟哎哟”地哼唧着,摔倒的动静着实不小。
“你干嘛啊?!”苏予风缓过劲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朝她喊,“怎么还发呆啊,吓死我了!”
宋梨抿了抿唇刚准备说他多管闲事,却见苏予风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一个箭步蹿到旁边一丛茂密的草丛里,兴奋地扒拉着。
“哎!快看!这里有!”
他惊喜地大叫,手里高高举起一朵刚采下来的、白杆绿顶的野生菌子。
宋梨看着他沾着泥土、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和他手中那朵新鲜的菌子,到了嘴边那句带着冰碴的呵斥,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苏予风那一摔似乎摔出了好运。那片他摔倒的草丛附近,竟然隐藏着一大片长势喜人的野生菌窝。
不到八点,苏予风背上的小背篓就已经被各种新鲜菌子塞得满满当当。六婶高兴地挑出其中能食用的部分,说要给他们做一顿丰盛的菌子大餐。
洗干净的小狗们终于露出了真容:一黄、一黑、一白。
那只最弱小、被压在最底下的小狗,原来是只白色带点浅黄斑点的小家伙,六婶给它取名“小花”。此刻它正懒洋洋地趴在院子的石板地上。
宋梨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小花柔软的肚皮。
小家伙立刻翻了个身,把毛茸茸的肚皮完全露出来,尾巴欢快地摇动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一副“快来摸我”的邀宠模样。
明明这只小花狗体型和毛色与小白相差巨大,但这一刻,看着它温顺依赖的眼神和翻肚皮的动作,宋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你要喂它们吗?”苏予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从厨房拿出一个小碗,里面是剁碎的火腿肠。
宋梨忍不住问:“没有狗粮吗?或者……羊奶?”,她记得小白小时候都是喝专门买的羊奶粉。
苏予风露出一口白牙:“山里的狗没那么娇气,有肉吃就是过年啦!”
宋梨犹豫了一下,倒了一点火腿肠碎在手心,小花凑过来闻了闻,似乎兴趣不大,小脑袋一歪,又躺下了,继续享受它的阳光浴。
倒是小黄和小黑,闻到肉味立刻兴奋地冲过来,争先恐后地舔舐着她手心。
湿漉漉、热乎乎的小舌头带来一阵阵痒意,让宋梨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喜欢狗?”苏予风蹲在她旁边,看着她的动作问道。
“不喜欢,”宋梨声音没什么起伏,“朋友养过。”
“是什么狗?”苏予风好奇地问。
“萨摩耶”,宋梨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死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苏予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花的脑袋,忽然转过头,看着徐茜的侧脸,“阿苏的直觉很灵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神认真,“我感觉你心里……装着很重很重的心事。可你只比我大一岁,还有父母在身边陪着”,他困惑地歪了歪头,语气真挚,“我想不出来,你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天大的苦恼?你应该多笑笑。”
宋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几秒,“我不是不会笑,只是……没遇到值得让我笑的事情而已。”
她把还剩一点火腿肠的碗还给苏予风。
一阵清凉的山风拂面而过,带来草木的清香。树上的鸟儿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突然,她猛地转过头,瞳孔骤然收缩,视线射向院门外!
“怎么了?”苏予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院门外,只有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核桃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斑驳的光影在地上晃动。
“……没什么。”
宋梨收回目光,声音有些飘忽,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刚才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树下不该出现的身影。
晚上洗完澡,宋梨擦干头发,坐在书桌边,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发呆。
黑色的树影在夜风中张牙舞爪地晃动,看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到那个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纸箱前,盘腿坐在地毯上。
她深吸一口气,揭开了箱盖。
箱子最上层,是一些用绒布包裹着的、闪闪发亮的昂贵首饰——项链、耳环、手链。
宋梨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这些东西,连同她曾经最珍爱的那条准备在重要小提琴比赛上穿的落肩白裙,早已被她连同那段过往,一起掩埋在了半年前的风暴里。
张姨果然没有把她的小提琴带过来,对现在的她来说,那曾经视若生命的小提琴,早已不再是承载梦想的伙伴,而是让她想起失败与痛苦的凶器。
箱子中间,塞着几本崭新的素描本。
宋梨拿起一本,指尖拂过光滑的封面。这估计是母亲的意思,想要借此唤醒她沉睡的、对绘画的热爱?
一丝嘲讽的冷笑浮上她的嘴角。
她毫不犹豫地将几本素描本统统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放不下,她就随手扔在地上。
其中一本素描本在扔出时滑落出一张照片。
照片的主角是她。背景是华丽的舞台,她穿着一身精致的演出服,怀里抱着心爱的小提琴,脸上带着矜持而自信的微笑——那是她获得一个重量级小提琴大赛金奖时的留影。
闪光灯仿佛还凝固在那一刻。
这张照片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把整个箱子猛地翻转过来!
哗啦——
箱子底部,更多的照片倾泻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铺满了她面前的地毯!
照片上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她。
不同年龄阶段的她:稚嫩的孩童时期第一次拿起小提琴的懵懂;盛装出席生日宴会的骄傲小公主;站在领奖台上手捧奖杯的意气风发……每一张都记录着她曾经耀眼的人生轨迹。
可这些东西,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女孩,又都不属于现在的她。
她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手扶着冰凉的木质栏杆,朝着楼下喊:“张姨!那个箱子谁动过吗?”
楼下传来张姨带着睡意的回应:“啊?不知道啊……有什么东西没收好吗?”
不仅收来了……还收来了这么多她根本不想再看到的照片!
宋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烦躁地走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苍白而疲惫的脸。
她翻到那个被她设置成免打扰的联系人——柏知贺。
消息列表里,塞满了他每天重复发送的问候:
【今天还好吗?】
【山里天气怎么样?还习惯吗?】
【需要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她盯着最后一条,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点开输入框,发送了一条消息:
【被录取了吗?】
对面几乎是秒回,仿佛一直守在手机旁:
【嗯!我能上北航了!你……还好吗?】
宋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明明就在不久前,在一切都还没崩塌的时候,她几乎已经下定决心要回应他那份长久而真挚的心意了……可是现在……
她用力咬着下唇,指尖冰冷,飞快地打字:
【别再发了。】
柏知贺似乎没看到她的拒绝,或者选择性地忽视了,自顾自地发送着:
【我查过了,L县二中是你们那边最好的学校。你应该去看看,认识些新朋友……重新开始。】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以为是的规划和关心。
【不用你管。】
宋梨几乎是咬着牙打出这四个字。
对面终于沉默了。对话框停在了她那条冰冷的拒绝上。
宋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地毯变,开始一张张捡起那些散落的照片,动作有些粗暴。
她找来一个空盒子,打算把这些“过去的幽灵”都塞进去,眼不见为净。
就在她拿起最后几张照片时,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滑了出来。她随手将它翻了过来。
当看清照片正面时,宋梨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照片上,有两个并肩站立的少女。其中一个是自己。而另一个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头靠在她肩上,笑容灿烂的女孩……
她的脸,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黑雾,五官模糊不清,扭曲变形,只留下一个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那个天赋异禀、坚韧不屈,却被她视作劲敌,最后却被折磨到精神崩溃,最终在绝望中自残,彻底发了疯的夏月光!
时隔一个月,在远离喧嚣的山村深夜,这张如同诅咒般的照片,将那个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噩梦,再次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恐惧和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