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皇帝像极了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因恨自己扶不起的“阿斗”而羞愤不已,他低沉的嗓音好似千年古琴,发出的千年苍绝声,正飘荡在这乾元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烟熏缭绕,几上的安神香今日似乎没有一丝安神之用,静默良久,依旧无人应答,唯一回应皇帝的,便是那正殿之外大声啼哭的太子殿下。
过了好一阵儿,皇帝看向地上跪得周周正正的粱知远,又添了一问。
“朕让你说,你就尽管大胆说来。”
粱知远挪动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垂首向下,“还请陛下恕微臣妄议之罪。”
皇帝此时看上去怒气未完全消散,伸出手指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微难辨,“说来听听。”
此时,凉风骤起,拂动窗棂边上的两个宫灯转个不停,门口两侧的宫灯亦左右飘荡,外面的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映得粱知远双目如同万丈深渊,终不见底。
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稽首拜了又拜。
粱知远抬眸,眼眶甚至未开言语,先见深红,“陛下,通县乃边界要地,况且肃北近来蠢蠢欲动,这次县学考试,好在并未触及我朝人才选拔根本,一切尚且来得及肃清,还请陛下不要轻易易储,这是其一。”
“其二,太子殿下自十二岁便被立为储君,至今已近三十年,朝中拥趸众多,根基稳固,一旦太子出事,易储爆发,势必引起各路人马倾轧乱击,直至朝堂动荡。”
“故而,微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压下易储之议。”
长身玉立的男子,此时拱起修长的脊背,将额头点在地面上,字字铿锵有力。
静谧在屋内氤氲开来,呼吸声似乎都隐去了,只剩屏气凝神,还有耳畔穿过的细细微风,拂过案头的折子,还有信札,发出沙沙的声响。
皇帝仰头顿默了一会儿,忽而看向这个六岁、十二岁都曾让他大吃一惊的粱知远,毫不例外,许久未见,这一次又令他深感意外......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的朝臣奉命前来承天殿,还未行至,却听得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皇帝暴怒而摔碎瓷盏的声音。
“你倒是能耐,满朝文武皆不敢替太子求情申辩,偏生你一个六品主事,在朕面前替他求情,说太子只是一时监察失责,让朕放过太子,别忘了,我还在!没错,他是坐了近三十年的太子之位,是因我活久他委屈了,所以,才这般?”
“我不过就是想听听如你一般的朝臣,对这事会作何感想,你倒是真会想,别以为朕偶尔会叫你来问话,你就胆大包天,可以为所欲为、不知轻重,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粱主事,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太子,也给我弄回去,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亦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五皇子亦随大臣前来,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右脚正要迈出去,身体却晃荡了一下,人一险些跌倒。
父皇对太子的处罚,就只是闭门思过?
......
这日,木材铺小厮急匆匆地来到书铺,给沈书韫送信。她打开信札一看,是宋然出了事。
沈书韫将书铺之事交代妥当,径直来了西市木材铺,问了店内的小厮,宋然去徽州返程时,在阳湖至松江一带,遇了盗匪,不仅抢走了所携带的所有货物,而且还将宋然的左臂砍伤,倘若不是遇上一个商队及时救援,恐怕宋然便一去不复返。
现在与宋然已然合作,他受伤,于情于理,沈书韫定要亲自关心一下,寻了宋然家的地址,便赶着追风去了东市。
宋然住东市锦华坊内,据说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做木材生意的,且一代做得比一代好,至这一辈,亦出了个人品、样貌、能力和学识样样在上的宋然。
家人本极力劝他参加科举,进入朝堂,光宗耀祖,他偏生就喜欢做营生,亦不想丢了这祖上的传承,说是往后没法于列祖列宗交代。
沈书韫一路赶着路车来到锦华坊,这路越走越熟悉,原来宋然离周大人的府邸不远,看着巍峨华贵的大门,上方赫然两个大字,“宋府”映入眼帘。
回头,沈书韫将追风栓至街边的一棵大树下,正要往宋家大门走去。
此时,周大人和梁将军正一同从周府内走出,二人看上去焦急地要去向哪里,正要上马时,见沈书韫出现在门口,周海源有些惊讶,“好巧,沈娘子这是去哪?”
沈书韫福身行礼,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宋府,礼貌回应道,“周大人、梁将军这是要出门?”
梁将军一旁面露急色,周大人一边回头,一边应声,“去你书铺,隔壁看望病人!”
说罢,二人打马而去。
沈书韫停在原地,回过神来,“隔壁,不就是粱知远,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