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嬷嬷将呜咽吞入腹中,继续敲门。
“求您发发善心,随我走一趟,求求您了。”
贺嬷嬷瞪大双眼,可门内那人既未亮灯也未开门。而是气哼哼地说道:
“哼,又是一草菅人命的主儿。这么大的雨也下得去手?现在又怕闹出人命!”
门内传来咚咚声。
“你走吧,这诊老朽不看!你爱找谁看找谁看!”
耳听门内脚步声渐远,贺嬷嬷立马大喊:“活菩萨!活菩萨!求您开开眼!我家娘子怎会下此狠手?!她……”
贺嬷嬷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从小乖巧懂事,爹不疼娘不亲。唯一疼惜她的太婆也早早病逝……”
贺嬷嬷紧紧攥住手中的玉佩。
“娘子要怎么办才好……我的珏娘啊……”
“若是县主还在,绝对不会让娘子去和亲的……”
贺嬷嬷埋头痛哭,没有留意紧闭的大门悄悄开了一个缝。
“和亲的娘子?!”贺嬷嬷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一双清炯有神的眼。
“你是永和公主的奶娘?!”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皱起眉上下打量贺嬷嬷。
贺嬷嬷赶紧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我是永和公主的嬷嬷,公主的奶娘已经过世了。”
老人让开门,朝屋内走去。嘴里嘟囔道:“怎么不早说……”
贺嬷嬷不敢入内,怕一身水气弄脏屋子惹得老人厌烦变卦,只好跺着脚在门口候着。不过一会儿,老人背着箱从屋内走出,见嬷嬷还在屋外便从门口拿起一把伞递到嬷嬷面前。
“头前带路,别误了时辰。”
贺嬷嬷连连点头,接过伞便要往老人头上放。
“你走你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见他手在箱上拨弄了一下,一个竹编的棚子从箱上弹起,刚巧遮在老人头顶,挡住淅淅细雨。
“这可是老朽的宝贝。”老人语带炫耀。“快走快走,阎王可不会等你。”
贺嬷嬷呆看老人在雨中健步如飞,她刷了把脸,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疾步奔行,不过一刻就赶回了孟府。应是沁春院的事让府上众人有了忌惮,守门小厮没敢多言便替贺嬷嬷开了门。贺嬷嬷也无心理会这其中转变,转头去请老人,谁料老人竟立在阶下收起竹棚,借着月光朝上看去。
“满朝文武不做臣,敢把江山托红颜。”
夜色中,御赐的匾额在两旁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老人啐了一口,没有理会门边惊诧的小厮,大步朝内走去。
从繁华到荒凉,从热闹到冷清。楚涣看着脚下泥泞,两道竖眉攥作一团。
贺嬷嬷见老人面色不佳,赶紧出言安抚:“过了这片林就是公主住所,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楚涣想起老妇人方才在自己门前说的话。
“为国和亲的公主怎能住在这里?!若不是老朽方才看到那门口金灿灿的御赐匾额,还当是到了什么荒山野岭!”
贺嬷嬷摸了把泪,哽咽道:“原先娘子住所也不在这儿,是府内二娘子才……”
说话间,二人已到达镜园门口。贺嬷嬷咽下口中未尽之话,推开园门道:
“这便是公主所居的镜园,您老里面请。”
楚涣望着几乎脱漆的小门,压着气随贺嬷嬷入内。
箐兰早早便候在檐下,一见贺嬷嬷连忙迎上来。
“嬷嬷,您可算回来了。墨竹姐姐还没醒,眼瞅着已经泛了汗。娘子淋了雨也不换衣服,我劝娘子休息娘子也不听,如今正陪在墨竹姐姐身边。”
贺嬷嬷一听,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楚涣则不等二人开口,自己拾阶而上,一把推开那道老朽的木门。
过于清冷简单的闺房,没有任何华贵的装饰。两只铜盆摆在地上,里面盛满了浑浊的血水。浓重血腥气中,楚涣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墨香。狭小的房间经不起打量,楚涣朝窗边望去,小小书桌上摞着一叠叠纸,上面写满了熟悉又陌生的字——平夏文。他心头微动,刚想开口耳边便传来一道清浅的女声。
“老人家,请您瞧瞧我这女使可有大碍?”
楚涣下意识回头,正正对上那双凤眸。
昏暗的光在她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女子微微起身,任由灰暗自身上滑落。一缕月光透过窗撒在女子身上,好似一层银纱,又似一抹薄雾,将女子衬得虚幻又脆弱,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吹散。但她挺直的身骨又如一棵立于崖壁之上的青松,任凭狂风骤雨,亦能屹立不倒。
孟珏让开位置,楚涣将丝枕安于墨竹腕下,闭目细辨脉相。孟珏看在眼里,起身去端铜盆。贺嬷嬷连忙拦下:
“娘子,您操累一天了,快歇歇吧。”贺嬷嬷边说边从孟珏手中抢过铜盆,箐兰立刻接过端了出去。孟珏这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她扶着嬷嬷的手坐在一旁的墩上,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床榻。
一时之间,整间屋子静悄悄的。老天终于歇息下来,只余那檐上的残雨不时落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楚涣睁开眼,又掀开衣衫看了看敷药的伤口,这才望向月光下的女子。
“手法不错。”楚涣言语中透露出一丝赞赏。“就是药不太行。”
他弯下腰,从箱中拿出一瓶药。
“这是老朽特制的伤药,保证一周腐骨生肌不留疤痕。”
“你给她服的药,药力太猛,虽能暂时压住体内邪火,但易淤堵在身伤及脾胃。”
楚涣掏出两叠药交给孟珏。
“这个是去火的,这个是调理脾胃的。前者小火慢煮半个时辰服用,后者中火煎至药汁发黑气味返甘后服用。”
孟珏忙叫嬷嬷拿来纸笔细细记下,娟整的墨行洇晕而生,楚涣想起方才望见的那一沓沓字帖,突然开口问道:
“娘子不怨狼烟不起、臣子不为、君意不明吗?”
孟珏似没有想到老人突然问这个,她看向楚涣,没漏掉老人眼中的探究之意。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瓷瓶。
“日月同辉,光华难免蔽人眼目;百废待兴,潜龙应藏于渊底,待积蓄力量方可一飞冲天。”
“既为臣民,以身报国又有何不可?须眉可做之事,此身亦可。”
孟珏将药交予箐兰,看了眼天色,对贺嬷嬷道:
“今日之事多亏您了。时候不早了,夜路难行,贺嬷嬷还要烦您送老人家回馆,别叫他的家人担心。”
贺嬷嬷一拍脑门:“呀,老奴险些忘了。”
她将那块玉从袖口掏出,恭敬地递到楚涣面前。
“老人家,这是诊金。方才娘子便交给了老奴,老奴一时心急竟也忘了给您。”
楚涣回过神,顺着贺嬷嬷的目光看去。清晖游曳,莹润通透的光衬得那玉犹如一捧澄澈透明的水,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好玉。只可惜系它的穗子磨损严重,缺了两分精致,但也填了几分岁月的烙痕。
楚涣没有去接,他缓缓将药箱背起。若是小六子在此,定会惊恐于其眼中的温和。
“公主方才之言,已是老朽收过最重的诊金。”
他长身而立,药箱随身体缓缓而下。
“老朽祝公主福寿绵长,一路顺风。”
此去万里,尽负江山。
只愿她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