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了指窗边小几上摆着的一把瑶琴,孟珏目光顺势看去。但只一眼,她便浑身僵硬。张玟还在讲着儿时的事,孟珏却再听不进分毫。
那把琴!
“还记得我及笄那年,爹爹从外带了一把弩,说是……”
“张大娘子!”孟珏几乎是从嗓子里扯出了话,她颤抖起身,双眼紧紧盯着瑶琴。
“我能看看那把琴吗?!”
张玟微微起身,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孟珏忙不迭扑到窗前,发白的指尖抚上琴身。贺嬷嬷扶住孟珏,顺着视线,她也看到了那把琴。
“娘…娘子……”贺嬷嬷颤声道。“那不是……那不是县主的……”
孟珏闭了闭眼。
孟宁,你还能叫我如何失望?
张玟收起笑容,冷色也从眼底沁了出来。与此同时,商枝从外走进恭着身对二人道:
“大郎君,阿郎叫您带孟大娘子去中堂一叙。”
张玟站起身,余光扫向孟珏。
“可知是要做什么?”
商枝朝孟珏睨了眼。
“说是要为孟大娘子添妆。”
张玟点点头,几步上前携上孟珏冰冷的手。
“孟娘子不妨随我去瞧瞧?看二叔翁都给你准备了些什么?!”
孟珏心下了然,她压下满腔悲懑,随张玟来到中堂。
果不其然,一入堂,她便瞧见只熟悉的箱笼。镶金缀石的装点不见踪影,几只嵌孔被灰霭填满。勾琢精细的雕花磨损殆尽,只留下落魄的刻痕。
“不必落座。”张渚一把喝令住想要入座的孟珏,他指了指地上的箱笼,粗声道。“瞧瞧吧,这是我张家给孟家的陪嫁。”
方才沁园一瞥,孟珏哪还听不出张渚的话外之意。她只觉自己的脸好似被人狠狠扇过,心口也涌上了近乎灼烧的疼痛。
发白的指尖扣上搭锁。咯嘣一声,箱盖沉沉弹起。
她隐约听到一声呜咽,是贺嬷嬷还是她?孟珏分不清。
她只知自己在打开箱笼的一瞬间便气血翻涌,身体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双眼发黑不能视物。咚地一声,孟珏腕上的银镯重重磕在箱壁边,她猛地撑住身子。
“瞧清楚了吗?”张斓讥诮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孟珏仰起头,嫌恶轻蔑的眼神刺得她骨头发痛。
“这些东西都是三十三年前,姑婆的陪嫁之物!”
张斓大声喝道,声音中挟着满天怒意。
她走上前,弯腰捡起一只鎏金木盒。
“这只龙凤盒,是当年先帝贺夏州大捷赐给张家的。龙口凤喙处的两颗宝石是蒲甘进贡,着巧匠镶嵌上去,取龙凤呈祥的美意。但现在……!”
张斓将宝盒塞到孟珏眼前,叫她好好看清如今只剩一颗宝石且重新嵌琢的盒面。
“两颗血宝一颗不知所踪,另一颗……”张斓冷笑一声,“是我从一西域脚僧手中千金赎回的!”
“这件!这件是姑婆受封县主时,太后给的赏赐!”
“还有这件鸾凤玉壶摆件、这件臂搁、这方玉砚……”
张斓一股气将箱中物什堆到孟珏面前,语气愈发激愤。
“孟家到底是有多落魄?连家中长辈的遗物也要倒手转卖?!人已经折在了汴京,留下的东西也这般……被你们……”
张斓哑着嗓子,红了眼眶。
“那只龙凤盒是姑婆心头之爱,即便再难,怎可将它分而贱卖,落到那等腌杂之地……姑婆金玉般的人,这些贴身之物……”
眼看张斓说不下去,坐在张渚下手的张昭接过话头。一双凤眸泛着冷冽的光,毫不留情地射向孟珏。
“四妹妹倒也不必可惜。就像良驹贱骡一般,任何事物都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识明珠不怪他们,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慧眼如炬。咱家送去的宝贝别家不珍惜,拿回来便是。只是……”
“这等子没眼力见儿的人,仿若有天再想求得珍宝……咱可得好好想想了……总做赔本买卖可不符合张家的家训。”张昭看向上首,众人视线也随之而上。“您说是吧,爹爹。”
张渚一言不发,但眉峰眼角却透着凶厉寒意。张玟凤眼一眯,想起方才孟珏惊怒的神情,到底替孟珏说了句话。
“二弟,说的什么浑话!姑婆怎能与牲畜作比?!”张玟视线看向孟珏,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孟珏站在堂中,任由各色目光投在其身。她讽笑一声,隐在衣袖下的指节绷得发白。
“…二郎……张公,孟家倒卖县主遗物,娘子并不知情,实不能算在娘……”
贺嬷嬷颤着声想要替孟珏分辨,孟珏心头微酸,上前一步将嬷嬷护在身后。
“嬷嬷。”孟珏朝贺嬷嬷投了个安慰的眼神。“不必担心。”
她转头望向张渚。
“安抚使,可否听我一言。”
张渚沉默片刻,挥手叫人将贺嬷嬷带了下去。孟珏久久望其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才又回过头来,垂眸道:
“孟家忝居其宝却不知珍惜,实不可怜。珏也自觉无能,不能珍护太婆身外物,还得累其外家收检赎回。珏愧为人后,安抚使如何责骂珏娘都绝无怨言。”
“此既为张家珍物,又被张家寻回,珏不能占为己有。平夏路途迢迢,实也不便再与各位侍从添重。何况,珏也不为此而来……”
孟珏抬起头,心中再无侥幸。
张家与她,并无血姻之亲,她只得尽力说服…说服他们助她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
孟珏轻启唇瓣,刚想开口,张渚却大掌一挥阻止了她。
“你既已知吾对孟字厌恶至极,余下种种也不必再说。今日见你,也不过是念你献身为国罢了。那些东西你尽带走,张家给出去的东西,自没有要回的道理。”
说着,张渚端起茶盏便要送客。孟珏惊然,她复又上前,坚声道:
“怀柔之志不会变!”
厉声如雷,重重砸在堂间,张家诸人脸色一变。
孟大前来竟不为此?!
难道是他们想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