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初定,白果树枝新覆银装。芙云推开窗,雪沫裹着寒气扑入,盆中炭火“哔剥”作响。
铜镜前,宋清徵草草梳妆,未及披上厚氅,便匆匆赶往荣安堂。
檐上细霜映着天光,廊下除雪的“嚓嚓”声格外清晰,却压不住东厢里姊妹的争执。
“大姐姐出门前也该照照自个儿那张脸,也配戴这簪子!”宋清兰尖利的嗓音高高在上,手中攥着的翡翠芙蓉簪寒光凛冽,直逼宋清芜腕上那抹温润的阳绿。
宋清芜鬓发散乱,面颊薄红,手背青筋微凸。她倏然抬眼,目光如淬毒的针,越过簪子狠狠钉在门槛处静立的宋清徵身上:“五妹喜欢便拿去……却不该让旁人看了笑话。”
那后觉的怨怼,连同宋清兰的怒视,一并刺来。
宋清徵步履未停,像是早已司空见惯,她神色平静的寒暄:“大姐姐早,五妹妹早。”
她径直走向书案,拂衣端坐,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不过是檐上融雪滴落。
帘栊轻响,郭嬷嬷步入,满室凝滞的空气骤然一沉。宋清芜眼中的怨怼瞬间敛去,温顺低眉。宋清兰举簪的手僵了僵,悻悻放下,坐回绣墩。
郭嬷嬷目光沉静,缓缓扫过三张年轻面孔,最终落于案上书卷。她并未追问,只沉声开讲:“今日讲《女论语》‘卑弱第一’。女子立身,首在柔顺谦卑,譬如清霜坠叶,不损根本;春水绕石,不争刚强。行止动静,当思合理,口舌是非,最是败德之始。”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宋清芜指尖微蜷,宋清兰仍忍不住偷觑案角那抹翠色,宋清徵则脊背挺直,凝神书卷,如一株雪中青竹。
课毕,郭嬷嬷合上书卷,门外小丫鬟已掀帘恭候:“太夫人请三位姑娘正厅叙话。”
正厅里暖香氤氲,宋老夫人端坐榻上,捻动紫檀念珠,目光掠过三个孙女,停在宋清兰脸上:“兰姐儿,你素日伶俐,今日学堂在之上,究竟因何争执?那簪子,又是何故?”
宋清兰眼圈立红,带着哭腔急道:“祖母明鉴!那翡翠芙蓉簪孙女儿早前就在库房相中了!母亲也答应了,原是留给我及笄礼上戴的,芙蓉配清兰,合该是我的!可……”她猛地指向垂首的宋清芜,“她才记名嫡女几日?便抢了去!她哪里配?祖母您瞧瞧她那副形容,生生辱没了这簪子的光彩!”
“哦?”老夫人目光转向宋清芜,“芜姐儿,你来说。”
宋清芜身子微颤,抬头已是泪光盈盈:“回祖母,这簪子是前日父亲怜惜,让管事送来的几件旧物之一。孙女……孙女实不知五妹也心仪此物,若早知晓……”她哽咽的恰到好处,“妹妹喜欢,莫说一支,十支百支,只要妹妹开口,做姐姐岂有不给?今日惹五妹不快,又惊动祖母和嬷嬷,原是我的错。”言罢便要屈膝。
“罢了!”老夫人念珠一顿,声音透出不耐,“一支簪子,便闹得姐妹阋墙,成何体统?郭嬷嬷,你既在场,此事如何处置?”
侍立一旁的郭嬷嬷肃然上前,对着老夫人方向微微躬身,仪态端方,声音沉稳:“太夫人,姑娘们言行失检,口角相争,有违闺训,更失大家体面。老身斗胆请家法,请三位姑娘移步祠堂,跪省一晚,静思己过。另,各抄《女诫》十遍,以儆效尤。”
“什么?!”宋清兰几乎跳起,难以置信地瞪着郭嬷嬷,“我……她抢了我的簪子!凭什么连我也罚?还要跪祠堂?!”她骄纵惯了,此刻委屈愤怒直冲头顶,浑然忘了眼前嬷嬷的分量。
宋清芜猛地抬头,眼中错愕不甘飞快掠过,旋即又化为更深的顺从哀戚,贝齿轻咬下唇,泪水无声滑落。
唯有宋清徵,闻得处罚还牵扯自己时,眼睫极轻一颤,仿佛骤加于身的责罚不过是檐上又落一片雪。她甚至未看郭嬷嬷,只对着老夫人方向,无声而端正地行了一礼。
“嬷嬷……”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略顿,目光在宋清徵挺直的背影上停留一瞬,终未置一词,疲惫挥手道:“便依嬷嬷所言,都去吧。”
祠堂内,祖宗牌位森然林立,长明灯发出幽幽火光,映得青砖地寒光凛冽。寒气如活物,自砖缝钻出,丝丝缕缕刺入膝骨。
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宋清兰双腿已如针扎,她忍不住低声啜泣,对着虚空小声抱怨:“……凭甚……我又没错……那本就是我的东西……祖母偏心……嬷嬷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