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明月殿庭院中新抽了嫩芽的柳条,将前几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也驱散了去。空气清冽,带着早春独有的微湿草木气息。
他这一日起了个大早,让人将一张宽大的旧梨木方桌搬到了庭院一角的避风向阳处。桌面上铺着一张平整的桑皮纸,旁边则整齐地摆放着一应俱全的丹青用具。
范公果然神通广大,不过一日多的功夫,便不知从何处搜罗来了这些宝贝。不仅有上好的松烟墨、大小兼备的羊毫、狼毫以及勾线笔,更难得的是几样天然矿石颜料——石青沉稳,石绿明润,赭石温厚,雄黄则带着暖意,还有一小罐据说是西域传来的胭脂虫所制的胭脂红,色泽极为纯正。虽算不上品类繁多,但对他眼下要描绘的图卷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宋瑜微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青灰色常服,宽大的衣袖被他用布带松松地在肘弯处束起,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他微微俯身,右手执笔,左手则轻轻压着纸缘。
他拿起桌边的小碟,用笔杆小心地从那罐胭脂红中挑出一点,兑上清水,细细研磨开来。那抹鲜亮的红色,在素白的瓷碟中漾开,如同晨曦中初绽的朝霞,也像他此刻心中悄然升起的一点微光。
他要画的,不仅仅是单一的物象,而是一幅连贯的叙事长卷——就以北方最常见的麦作为引,从一粒麦种的播撒,历经寒来暑往,直至碾磨成粉、化为餐桌上的面食,滋养一方百姓。
深吸一口气,他凝神屏息,换了一支笔锋略硬的狼毫,先以干墨勾勒出秋日里北方旱田的景象:晨雾之中,几头耕牛奋力拉着犁铧,翻开赭石色的沃土,农人布衣芒鞋,跟在犁后撒下麦种,脸上带着对来年收成的期盼。他特意在远景处添了几笔疏淡的远山,和几株叶已泛黄的白杨,展现一派北国秋景。
画卷徐徐展开,时序也随之流转。
紧接着便是冬小麦的越冬。他用极淡的石青晕染出冬日清冽的天空,田野间覆盖着薄薄的残雪,而那倔强的麦苗,便是在这霜雪之下,积蓄着破土的力量,一抹新绿点缀其间,尤显生机。左臂的旧伤到底未全愈,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或是需要稍稍用力按压纸张时,仍会传来隐隐的牵扯与酸痛。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轻轻活动一下左肩,或是换个更省力的姿势。但他眼神中的专注丝毫未减。
春回大地,便是麦苗返青拔节。他以石绿和藤黄调和,绘出春日里一望无垠的翠绿麦田,麦苗在春风中摇曳,生机勃勃。农人荷锄行走在田埂上,查看墒情,或许还在田边修整着引水的小渠。
画卷继续向前延伸,便是初夏时节,小麦抽穗扬花。他细细勾勒出麦穗的形态,用极淡的胭脂红和白粉点染出麦花,风过处,似有无形的麦香浮动画间。此时,在麦田一角,数十只羽翼未丰的雏鸭,在农人的引导下,正欢快地啄食着田间的蝗蝻。
再往后,便是盛夏时节,麦子灌浆成熟。他巧妙地运用了雄黄与赭石调和,将那一片片沉甸甸、金灿灿的麦浪表现得壮阔而富有层次。饱满的麦穗压弯了麦秆,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丰收的喜悦。
而后是紧张忙碌的麦收。烈日下,农人挥舞着镰刀,割下一片片金黄的麦子。妇孺们跟在后面,将割下的麦子打成捆,运往打谷场。打谷场上,石碾子在牛的拉动下不知疲倦地转着,扬起的麦糠在阳光下飞舞,构成了一幅生动而辛劳的画卷。
最后,便是新麦入仓,磨粉成面。他画了农家院落里高高堆起的麦垛,也画了推着石磨磨面的场景,旁边案板上,还摆着刚出锅的白胖馒头,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旁边再配上几碟自家腌制的小菜。
他将羊毫笔浸透清水,在笼屉上方刷出一片湿润,再用狼毫蘸淡墨在水迹边缘轻扫,墨色遇水化作蒸腾的白汽,与左端麦田的晨雾遥相呼应。笼屉掀开处,几个雪白的馒头用白粉堆叠点染,高光处留着纸的原色,仿佛真能闻到馒头的麦香。
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移。庭院中的光线从清晨的明亮变得温暖,再到午后的柔和。宋瑜微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身在何处。他时而凝神勾勒,时而停笔调色,时而又退后几步,审视长卷的整体布局与气韵。范公和阿青、小顺等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打扰,只在需要时悄悄上前添些茶水,或是帮他挪动一下画案。
当为画卷最后一幅“新麦成食图”中的那碗面条添上几点翠绿的葱花后,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阳光正暖,恰好落在他带着些许疲惫却难掩满足的眉宇间。
他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幅数尺长的《稼穑图》。从秋播到夏收,从一粒麦种到餐桌上的面食,北方旱作农业的艰辛与智慧,四时节气的流转与农人对土地的深情,都尽可能地融入了这笔墨丹青之间。画风质朴却不失生动,设色沉稳却不乏明快,每一处细节都凝聚了他的心血。
“总算是……完成了。”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也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这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他即将在内学堂与腐朽交锋的精心准备,也是他对自己那份“济世救民”初心的一次遥远呼应。
范公见他停了笔,这才笑着上前,由衷赞叹道:“君侍这画,真是画活了!老奴虽不懂丹青,却也看得出这画里的用心和不易。君侍是要拿这个去教内学堂的小内侍们么?那可太好了,他们定能看得明白,学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