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参加模型兑换活动,还是不厌其烦地监督他们健康饮食……这些细节里,他的珍视和耐心可见一斑。
姜文焕垂下视线,抬起茶杯,借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探究的目光。
不远处,姬虞好奇地望过来。
他回以和煦的一笑。
姬诵比姬虞大两岁,陪他的爸爸经历过更多风雨,早早长成了个小大人。小大人对突然闯入他们生活里的“叔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打招呼不说话,既不过分疏远,也不轻易亲近。
姜文焕还记得,上一次在商场里,他眼都不眨地盯紧他和姬虞,生怕他这个东鲁的老板把他弟弟拐走了。
姬虞……乐天又好斗,是头倔脾气的“小牛犊”。上回去抢自己心仪的模型,差点被人捷足先登,小家伙直接叉着腰据理力争,硬是跟对方理论了三百回合。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便开心地放声大笑,才不在意在场的大人们有多尴尬。
也正是在他哈哈大笑时,姜文焕看到了他脸上的一对梨涡。
某些线索在脑海中串联,他的思绪陡然停滞,某些惊世骇俗的猜测无声蔓延——大的那一个,让他想起从前会找各种借口来看望弟弟的伯邑考;小的那个,则让他想起对自己哥哥目光深沉却一无所知的姬发。
那时的姬发站在阳光里,沐浴着家人的爱,还很幸福。
姜文焕有段时间很在意姬家的氛围。
和姬发不同,他没有哥哥,也没有其他什么兄弟姊妹,自然也没人拎着吃的、用的去学校看望他。他的家庭规矩严明,传统得一丝不苟。对他这个继承人,父母的培养甚至可以称得上“冷酷”,
他却偏偏能从一餐一饭、一针一线里读出母亲细细密密的爱。
只是,他的父母不会像姬家的父兄那样,时常来学校探望自己。
上大学以前,姜文焕一向认为,如自家这般的严父慈母才是“正常”的。
可姬发的父兄却用行动告诉他,这种认知是错的。原来,父子之间是可以开玩笑的;兄弟之间,是可以没有利益纠葛的。
他在沉寂的旁观里,反复深究“家”这一命题。而在这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思想斗争中,他的反叛之心日益壮大。
直到毕业,他的世界仍然被父亲掌控着。
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交际,甚至恋爱、相亲……所有一切,都在父亲的安排之下。反叛的种子长成反叛的树,树枝在一次寻常争吵中点燃,彻底燃烧成愤怒的火海。他和父亲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姜文焕撂下一句“我不稀罕”,摔门而出。
他的愤怒一直燃烧到姜桓楚孤身来以命换命,燃烧到鲜血溅落在他面前。
姜桓楚,他严厉的父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倒在了他的面前。
父亲临终没留下多少遗言,只有一句扯骨断肉的嘱托。他说:“你要活下去。”
在殷寿的大笑中,姜桓楚死不瞑目。
他方才醒悟,这个素来威严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爱着自己的。午夜梦回,那些冷冰冰的交谈、记忆中模糊成一个圆点的背影,就在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中渲染上别样的温度。
“伸手。”
姬发一句命令,将他从思绪中拉扯回现实。
“伸直了,不然不好擦干净。”
四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得板直,姬发用热毛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擦拭过去。
“好了,”他示意服务员收掉毛巾,说道,“去小房间吧,两个小时后检查作业,字写得好、画画得好的小朋友,可以破例多吃一块小麦糖。”
两个孩子手拉手跑进小房间,关上门。姬发收回目光,示意服务员上正餐。
最先上的是一道鱼,姬发亲手转到姜文焕面前。他甫一抬眼,便看见姜文焕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笑什么?”
虽然姜文焕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姬发与这人相处不短,他敢打赌,姜文焕绝对在笑他。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姬发玩笑道,“你上福布斯富豪榜了?”
姜文焕慢悠悠地开口:“大三下半学期,院里有次聚餐……你和你们班的同学抢螃蟹吃。”
当时的姬发可没有这副对孩子的妥帖,那场面,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嗯?什么聚……啊。”
姬发也想起来了。
彼时大家年轻气盛,仗着老师们另坐一桌,一帮学生彻底放开手脚,抢食战况激烈,螃蟹腿、螃蟹壳、螃蟹钳子满桌乱飞。
“你还把一条螃蟹腿甩我盘子里了。”姜文焕补充道。
姬发咳嗽一声,语带无奈:“今天还真有螃蟹……以后能忘了这事吗?”
当然不能,但他们俩是大人。大人最擅长骗人。所以他们两个,一个装作心虚,一个装作会忘。
姜文焕这次会多待两天,帮姬发完善名单的信息。殷寿还在忙着糊弄闻仲,姜文焕得以比上一次好过些,但也绝对称不上轻松。隔着几千公里,他要靠一条细细的网线兜着东鲁的事,还得与西岐一块想办法,搞清楚殷寿布下了多少“蜘蛛丝”来监视他们。
上一次这么披星戴月,还是十几年前的期末周。
也许是和姬发相处久了,这段时间,姜文焕的脑海中常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些在象牙塔里的美梦和幻想,他不知道姬发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慨。这些成为泡影的往昔已匆匆远去,只有此刻患难与共的分分秒秒是真真切切地积累着。
甚至,在西岐的任何一人看来,他们俩的交情已不似刚见面时那么绵里藏针。
甚至,还发生了一件更惊人的事。
又一个工作日,在帮西岐厘清和殷寿有牵连的地下势力后,姜文焕难得地放空自己,眺望着西岐城绚烂得独树一帜的晚霞。
姬发将一叠材料交给吕公望,旋即转身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鎏金的日暮也没这一句话更令人吃惊,姜文焕微微一顿,他看向姬发的眼里写满“你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的疑问句。
“你也别费心想今晚吃什么了。我家阿姨的手艺特好,就这么办吧,”姬发状似随意地解释,“姜总千里迢迢地来,总得让你宾至如归。”
听了全程的吕公望飘出办公室的门,飘上电梯,飘下工作区,正好撞上刚从外地回来的太颠。他一把抓住这位无辜路人,不敢置信道:“老板请东鲁的姜文焕去他家吃饭。”
太颠震惊道:“真的假的?他吃错药了?!”
一向寡言的吕公望克制不住道:“真的,我亲耳听见的,他红口白牙请姜老板去他家吃饭,还给她推荐阿姨做的菜……还说要让姜老板宾至如归!”
别的不说,谁能忘记这两人当初在会议室的唇枪舌剑?更别提姬发护家那劲儿,跟母鸡抱窝似的,怎么可能轻易请外人踏进他的地盘?
他俩才见过几次面?姬发就主动请人去自个儿家里?
太颠嘴巴微张,半晌,他合上自己快要砸地上的下巴,沉痛道:“要不叫辆救护车,给老大洗洗胃?”
想了想,吕公望又插了一句:“你别说,姜总每天比前台都早一步到咱这儿,晚上又是孤身一人开车回去……我看着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姬发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做出这种……以他那一贯的行为准则而言,算得上“出格”的事。
不过,似乎还不赖。
他的小儿子对见过两面的客人展现出了十足的热情。可能是看在上门礼物的份上,他的大儿子对姜文焕态度也不错。
“姜叔叔给你们买了积木玩具,你们该说什么呀?”姬发提醒。
“谢谢叔叔。”姬诵礼貌点头。
“谢谢叔叔!”姬虞拉着姜文焕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屋里走,“我有好多书和玩具,还有虾条和薯片,叔叔和我一起玩吧!”
“少吃一点,”姬发警告,“不然阿姨做的糖醋排骨就没你的份了。”
接到姬发的电话开始,阿姨就忙不迭地准备起菜肴。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便使得这次的邀约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她对姬发的客人展示出十二万分的欢迎,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待客。
“阿姨手艺很厉害。”姜文焕真心实意地夸赞,眼神在桌上的佳肴间游走。
“姜叔叔,这个好吃!”姬虞夹了块糖醋排骨到姜文焕碗里,“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姬诵见状,连忙拉住了弟弟:“小虞,别这样,不礼貌。”
他偷瞄一眼,发现爸爸已经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个好信号。
虽然弟弟有点烦人,但姬诵并不想看到他挨骂。
“没事,”姜文焕笑着夹起排骨,“小虞很活泼,挺好的。”
他很给面子地吃掉排骨,朝姬虞比了个大拇指。
温暖的气氛弥漫开来,姬发默默举著,阿姨在旁边看着,心里直叹气。
老姬董一走,姬发便把两个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家,藏了起来,平日里除了周末,他几乎没有时间陪伴他们。剩下的时间,都是家教老师和她在照看。孩子们正处在好动的年纪,被这样“关着”,见了喜欢的客人,能不激动吗?
她毕竟没资格置喙姬发的决定,这些话也只能藏在心里。
吃完饭,姬虞依然不肯放过姜文焕,非要拉着他一起搭积木。
姬发没有反对。
“我叫了家里的司机,等下过来送你回去。”他说,“稍坐一会吧。”
姜文焕微讶,他没想到姬发在交际中也有这么说一不二的时候。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陪着孩子在客厅搭积木。
碗筷磕碰声,烧水声,积木碰撞声,孩童笑声。时间往前走,这些声音却向后拽,拽得时间走不动,一点一滴慢下来。
姬虞绞尽脑汁才搭好了坦克的一个角,他咋咋呼呼的,非要请客人评判。可他怎么喊,都听不到姜叔叔的回应。
他偷偷摸摸绕了一圈,对姜叔叔发起正面侦查。
“哎呀,”他捂住嘴,“睡着了!”
姜文焕仍坐在沙发上,头仰在靠背上,安静地阖着眼。
果真睡着了。
弟弟静悄悄,说不定在作妖。姬诵有一阵听不见弟弟的声音,连忙跑了过来。
“睡着了?”
他拉住弟弟,跑去找爸爸。
姬虞看到爸爸打了个电话,看样子是告诉司机叔叔不用来了。打完电话,爸爸又抱起一条毛毯,轻轻盖在姜叔叔身上。
客厅的吊灯关掉了,姬发特意留下一盏小夜灯,守在姜文焕旁边。他向小孩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也带着小朋友们回到了二楼的房间。
这天晚上,姜文焕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再有满目疮痍、血流漂橹,梦里充满鲜亮的晨光。父亲拍着他的肩,母亲拉着他的手,他们欣慰地看着他,含泪微笑着,却不曾说出只言片语。
“我会活下去的。”他紧紧拥抱母亲和父亲。
“我会活下去。我还会……”
闹钟响起,打断了这个梦。孩子们蹦蹦跳跳,从楼上跑下来。
“姜叔叔早!”其中一个小孩大喊。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么活泼,肯定是姬虞。
姜文焕在姬家的沙发上发了会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梦的最后,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还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