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光线晦暗,唯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角跳跃,勉强勾勒出一个瘦削轮廓。
窗扉微启,早春微寒的风带着巷外市井的喧嚣灌入,间或夹杂着那些刻意拔高或压低的议论声。
若嵁凭几而坐,眼覆白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一枚沁凉的棋子。
这些坊间传闻,确乎有她悄然推波的手笔。只是——
太快了。
流言蔓延之势速逾常理,至今日已如燎原野火,烧遍了苍梧镇的每个角落。
平素对守备府之事噤若寒蝉的贩夫走卒,此刻竟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声议论柳衙内的恶行。
这绝非仅是她布置在暗渠中流淌的“引线”所能点燃。
若将苍梧比作山林,柳守备便是山中恶虎。积威之下,百姓早已将恐惧和怨愤深埋心底,用沉默织就一层厚厚的茧。
现下这层茧在短短数日内,以无可阻遏之势,自外硬生生剜开道偌大裂口。
何人有此权势,竟敢不将柳守备多年积威放在眼里,戳破这维系已久的‘默契’?
权势这般显赫,却又与柳守备断无同流之理,甚至明里暗里对着干的主儿……
若嵁抓了把棋子撒向棋枰,黑白子如星落般散开,正要排兵布阵时,一枚黑子滑出手心,砸在旁边的焦尾琴上。
琴腹空鸣如旧年余响,惊得她指尖微颤。记忆迷雾渐散,那柄深藏的短匕骤然清晰,连它如今的去处也一并浮现。
燕王周放离。
从红绡言语间透出的蛛丝马迹,她曾推想出失忆前的部分谋划。被救下的那个险些被灭口的人,如今伤势既愈,怕是早已依计拦下燕王车驾,将柳守备的勾当当场揭发了。
与周放离的两次交锋,足以令若嵁断定,他眸中难容微垢,极厌心机算计。
告发柳守备之人,来历诡秘难寻,身无片纸物证,唯凭口舌陈词。其间破绽百出,明眼人皆知身后必有推手。
然此人既能在燕王驾前露脸,便已算不负所托。至于其身家底细、所言真伪,燕王自会探寻。
周放离这一番恣意妄为,果然点燃了滔天民意,那火势熊熊,直将所有遮羞布烧得一干二净,越催越猛。
黑子“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棋枰天元之位,带着一种洞悉全局后的冷冽。
残局中,白子却陷入全面合围态势。
县衙值房
灯烛昏黄,王知县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在光影下虚浮惨白,透着异常的浮肿。他猛灌一口冷茶,冰棱子直坠入腹,激出个寒噤,冷汗洇湿了官袍领口。
“完了…彻底完了!”他狠命攥住心腹书吏的衣袖,指节泛白,“柳衙内那桩事闹得这般大,迟早要捅到燕王驾前。天塌了!你我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书吏身形干瘦,深眼窝里的目光却异常沉着。他从容掰开知县嵌入皮肉的手指,走至堆满卷宗的公案旁,枯瘦手指精准抽出一册——
正是“翠云阁小倌阿松之死”的卷宗。昏黄灯光映着工整字迹。
书吏将卷宗重重拍在知县面前,指尖点着“凶犯”虬髯客的名字,声音带着刻意嘲弄:
“案发时间、地点、人证供词、画押指认、验尸格目…一应俱全。虬髯客招供画押,卷宗之上,堪称‘铁案如山’!”
书吏又抽出几页文书,“目击证词、苦主具结、凶器登记…物证、人证、口供,环环相扣,卷宗之上,绝无纰漏。”
王知县微愣,眼中惊惧更甚:“你…你疯了不成?这‘虬髯客’本就是…”
书吏抬手打断。
“正是!这本就是个‘糊弄鬼’的玩意儿!柳守备只手遮天,强压下来,命我等做成死案,堵悠悠众口!我等微末小吏,彼时除了屈从,还能如何?难道以卵击石,白白送了性命不成?”
“王爷明察秋毫,看到这份卷宗会怎么想?”书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循循善诱:
“他必然动怒!怒那柳守备竟敢目无王法、弄权乱政。怒这“铁案”做得这般“漂亮”,实则欲盖弥彰。
继而必生疑!疑这卷宗背后,有多少柳府买通或胁迫的人手?更疑……柳守备为保其子,还做过多少腌臜勾当!”
书吏殷殷劝勉,“大人,我等此刻当抛却遮掩这烫手山芋之心。须得将这‘铁证’,并柳衙内恶行相关卷宗、风闻、苦主陈情等物一一整束,恭谨无遗地呈至燕王驾前。”
他直逼知县惊惶放双眸:"我等呈递的并非'结案陈词',而是'鸣冤血状'。状告之人正是柳守备父子——告他们倚势凌人、草菅人命、胁制官府、罗织冤狱!我等衙役便是首当其冲的苦主,是忍辱负重、今番终见天日的人证。"
“至于虬髯客……”书吏眼底掠过一抹戾色,“王爷盛怒之下,定要彻查。柳守备为求自保,要么死无罪证,坐实罪名,要么…弃车保帅,抖出柳家更多阴私。不论哪条路,这把刀终归要架在柳家脖颈上。”
王知县眼中惊惶如潮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更深的阴鸷。他回望着书吏深不见底的眼,喉结轻轻滚动。
窗外,新的愤怒声浪隐隐传来,直指守备府。书吏无声吹熄手边烛火,值房阴影骤然扩大,将二人更深吞没。
更夫的梆子声撞碎死寂的夜,清寒悠长,恰似为谁敲起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