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昭示凶兆的梆子余音未散,恰似寒潭坠石,涟漪未平便没入南城深处。浓稠死寂翻涌而上,将残响绞碎,拖入窒息深渊里。
此地不见值房墨牍官威,亦无王府朱门森肃,唯余废弃义庄地底,腐土混着劣质灯油的浊臭,再昏暗中无声蒸腾。
数道黑影紧贴暗处,呼吸几近于无,唯有眼珠转动间,泄露出蛰伏的生机。
“十三娘!”一道压抑着惶恐与悲愤的嗓音响起,“咱兄弟刚露头,就被燕王宰了!连地牢的影都没摸着,跟别提救晖少爷了!”
幽绿灯火摇曳,将十三娘半张脸映得如同鬼魅。她扶额的手指难以察觉地微颤,对亲子的担忧已被更汹涌的憋屈与焦躁淹没。
“探不出地牢所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燕王…果真是个阎王。晖儿落在他手里……” 后半句未言,但凶多吉少的寒意已弥漫开来。
角落里另一道黑影迟疑地嗫嚅:“十三娘,难不成…咱们就这样算了?”
十三娘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眸底狠戾与痛苦激烈撕扯:“前头派去的人都折了!咱们的人手本就单薄…再这般填进去黑云寨的血海深仇,拿什么去报?拿命填吗?!”
她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语气陡然淬上阴寒,“红绡优柔寡断、顾虑重重。咱们是什么人?刀口舔血的主儿!本就没甚好顾虑的。真要把咱们逼上绝路——”
“……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义庄彻底陷入死寂,唯余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那声音像极了十三娘心头那根越绷越紧、濒临断裂的弦。
翌日,苍梧镇北城
乍暖还寒,灰白晨光漫过深巷陋室的粗粝桌案,一副残局散落其上,粗陶棋子磨痕深重,一枚白子裂痕刺目。
残局一侧,半盏冷透的残茶里,浸着张字迹漫漶的纸条,边缘已被茶水泡软、模糊。
若嵁端起茶盏,指腹触及冰凉。面无表情地将盏中残茶连同那团模糊的纸浆,一并泼洒在窗边西南角的白山茶根下。
浑浊的液体无声渗入泥土,只洇出一小片辨不清的暗痕,连同几片被匆匆踩进泥里的纸页白屑,转瞬没了踪影。
若嵁抹净指间残留的茶渍与纸屑,俯身,一一拣起散落的棋子,指尖沉稳,将残局依原样摆回。残茶已倾,唯余一只空盏,孤伶伶搁在案角。
门外忽起一阵压抑的嘈杂,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
“公子,今儿个可得早些回府。若误了时辰,将军那边……”
“闭嘴!小爷自有分寸,用不着你聒噪!”
吱呀——
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挟着市井喧嚣的余音灌了进来。
廖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锦袍略显凌乱,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急色。身后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几乎卡住了门框,警惕地逡巡着周遭环境。
“霈然兄!”廖怀声线焦躁,几乎是撞开那无形的紧张空气,仓促挤入狭小的室内。
若嵁自他急促紊乱的呼吸中听出此行不易,微微颔首,指尖在冰冷的棋枰上轻轻一点,声音平稳无波:
“公子,坐。”
廖怀在对面的矮凳上跌坐,身体急切地前倾,眼中难掩激动与探询:“今日坊间传闻…可有你的手笔?”
若嵁捻起一枚圆润的黑子,在指间摩挲,缓缓摇首,“‘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等风云,当由执牛耳者亲涉局中,方能搅动乾坤。”
廖怀眼中狐疑之色更浓,正待追问,若嵁却未再看他。
她摊开掌心,露出棋枰一角:“公子,切莫心急。不若手谈一局?”
廖怀眸中焦躁喷薄而出,甫一挥手,带起的劲风掀起案上几枚棋子,叮当滚落。
“还下什么棋!”他声音嘶哑发颤,劫后余悸犹在,“霈然兄,你可知…上回从你这儿回府的道儿上,竟叫一伙不要命的截了!若非护卫拼死……”
廖怀身体绷得更紧,喉结滚动,脸色惨白,“阿爷…阿爷晓得后,震怒滔天,将我拘在书房,深谈至天明。”
若嵁捻着黑子的指尖在空中一滞。
那双被白纱缚住的眼眸,明明不见天光,此刻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直刺入人心最幽暗的角落,无声地等待着廖怀剖开那场“深谈”惊心动魄的核心。
廖怀被这无形的目光逼视着,狂乱的心绪稍平,声音压至气音,带着惊悸:“阿爷说…廖晖…他根本不是我廖家血脉。你可记得,府志中的黑云寨?!廖晖…他竟是黑云寨余孽的孽种!”
他眼中尽是被至亲欺骗的狂怒和得知惊天秘密的悚然,牙关都在打颤:“阿爷已将廖晖…捆了,交给了燕王。那群亡命徒…就是冲我来的!想绑我换廖晖!”
廖怀此番剖白,倒是解了若嵁之惑。脑中似有丝线缠绕,将军械失窃、黑云寨残党与翠云阁隐隐勾连。
偏生记忆如蒙尘古镜,虽见光影浮动,却辨不清纹路走向,只余下满眸迷雾,越理越是纷乱。指腹悬停于那枚冰冷的黑子之上。
“所以,霈然兄……”廖怀的声线里裹着浅淡如游丝的倚赖,又透着几分失魂的茫惑,再次响起,“我得早些回去。”
“捕快徐青之事,公子且宽心。在府中静候佳音便是。”
廖怀带着满腹未解的疑惑,在护卫簇拥下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