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守备身形剧震,血丝密布的眼珠死死钉在案上那封被揉皱的信函上。
“燕王密信方至,便有县衙官差上门……” 齿缝间挤出的低语,裹挟着彻骨的寒意与恍然大悟的惊怒,“此事如何就轻易惊动了这尊煞星,原来症结出在这里!”
先前强压心底的侥幸自负,此刻皆被现世惊涛拍得粉碎。
柳守备自矜王知县那老狈惧于威压,纵使八面玲珑、见风使舵,也不敢轻易反水。更自诩多年苦心经营,已将苍梧地界盘根错节的势力尽数攥于掌中。
熟料——
喉间有腥甜翻涌,他扬袖掩口,指缝溢出的猩红尚未及拭,便狠狠将一口浓痰啐在青砖上,溅起的尘灰混着血丝。
“好个豺狐之辈!他以为将本将卖了,去向燕王摇尾乞怜,便能脱身?!痴人说梦……”
冷汗顺着柳守备的脖颈滑入衣领。
坊间流言与蛛丝马迹交缠,近乎明示衙内乃翠云阁命案的真凶。燕王之怒,恰是从王知县呈上的那摞“天衣无缝”的卷宗里,觉察蹊跷。
为掩盖真相,正是他与王知县合谋,将翠云阁小倌阿松之死全数推至虬髯客身上。
此举本意为一石三鸟:
其一,快刀斩乱麻,替衙内脱罪。其二,虬髯客乃正军士卒,他公器私用,将其充做衙内护卫。掩盖军籍,便可避开军中追查。其三,燕王调查多时的军械案,正是他监守自盗,以谋取巨利。借刀杀人,是为灭口。
然而,如今有燕王介入,大好局面生变,竟成败笔。
虽则燕王目前尚未疑心到他头上,但若顺着虬髯客这根藤蔓摸上来……
柳守备里衣被冷汗濡湿。
不可!此事绝不可攀升至军方。
“父亲!父亲救我!”凄惶的哭嚎声由远及近,搅乱了柳守备的沉思。
柳衙内连滚爬地扑来,发髻散乱,锦袍皱巴巴沾满尘土,脸上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往日纨绔子弟的跋扈模样。
他一把抱住柳守备的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父亲!我不要跟他们走!父亲,您救救我啊!”
柳守备颔首垂眸,看见衙内的面容因惊惶而扭曲变形。眼中爱怜与痛楚如刀绞,几乎要将他撕裂。此子乃柳家单传血脉,是宗祠牌位前承继香火之人,然……
他阖目良久,喉间滞涩滚动。
再睁时,眼底猩红渐褪,唯余极致理性淬就的森冷锋芒。那层寒意深处,是任沧海狂澜如何拍击,亦难搅动半分生机的绝望。
“松手。”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柳衙内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抬头:“父亲?!”
“来人!”
柳守备决绝地抽回腿,冷然转面,眼底寒潭冰封,绝意不瞥向爱子分毫,“送衙内…出去。告诉捕头,本官…秉公执法,绝不徇私!”
末了几字,自齿缝迸出,染着铁锈般的腥气。
“父亲!!!”
柳衙内如困兽哀号,被家丁架离书房。其绝望哭喊在廊道回荡,啃噬着柳守备摇摇欲坠的心神。
墨案烛烬渐冷,满室寂若寒潭。
柳守备负手而立,脊背如弯弓绷紧,鬓若秋霜。良久,他才缓慢转身,目中慈父柔光尽散,唯余孤注之狂意、谋算之冷芒。
暴雨如鞭,天地尽墨。
闪电骤亮树影狂舞,旋即复归黑暗。喧嚣中,檐角水滴在石阶上敲出“嗒嗒”细响。
“嗒。”
烛火轻晃,驱尽北城陋室外的喧嚣,拢住一室静谧。那清脆声响的源头,是一只骨节分明、略显枯瘦的手。
若嵁的黑子再落下,已嵌入白棋腹地一隙。棋枰之上,黑白绞杀,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恰如窗外铅云压城的苍梧。
红绡拈起白子,指尖悬停于棋罐边缘。探询的眸光落在若嵁被白纱覆盖的眼部,似在揣度这步棋背后更深沉的意图。
身上那缕幽微的冷香,因主人全神贯注的思虑,而凝滞了一瞬。
“先生此子……” 红绡正开口。
“嘭!”
黑影裹着潮湿土腥,毫无征兆地闯入这方寸棋局。
“昭翎。先生面前,休得无礼。”红绡低声呵斥。
昭翎喘息未定,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眸光掠过稳坐如松的若嵁,其间隐现一缕转瞬即逝的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