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林翻开语文书,一片浅蓝色的纸鱼从扉页滑出来——是今早她刚进教室时发现的,夹在她的《小升初模拟卷》里。鱼背上用银色荧光笔写着:“今天放学后,器材室见。”没有署名,但她认得那笔迹最后一勾会上扬,像小鱼跃出水面的尾巴。
她偷偷转头看向窗外。一班的队伍刚好经过,柏纪榆走在最后,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根深蓝色编织绳——那是她三月美术课编失败的“幸运手链”,后来被叶涵转交给了“某个需要运气的人”。
两人的目光在晨光中短暂相撞,又迅速错开。
毕业前一定要做的十件事!”叶涵用红笔在笔记本上用力写下标题,笔尖戳破了两张纸,“第一,和全班拍立得合影;第二,在操场香樟树下埋时间胶囊;第三……”她突然压低声音,“让柏纪榆在你的同学录上留言。”
沂林正往矿泉水瓶里插一支野雏菊——那是早上在校门口花坛摘的,闻言手一抖,花瓣飘落在摊开的数学作业本上。
“他……不会写的。”沂林用橡皮轻轻擦着花瓣压出的淡黄色印迹,“一班和二班的同学录是分开的。”
这是六年级心照不宣的规矩。自从上学期末两个班为篮球赛闹过矛盾后,连走廊上的“纸鱼航线”都被班主任勒令撤下了。
叶涵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航线图:“可是昨天值日时,我在一班讲台下面捡到了这个。”
泛黄的作业纸上,银点线连起的纸鱼变成了星座图案,最亮的星星旁标注着小小的“LY”——沂林名字的缩写。
晚自习前的黄昏,沂林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最后一次模拟考,语文98,数学100。”王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夕阳的光,“柏纪榆也是双百。”
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去年秋游的照片,沂林看见照片角落里的自己正弯腰捡银杏叶,而柏纪榆的镜头刚好转向她的方向。
“你们俩……”王老师突然抽出一张空白同学录,“要不要互相写个祝福?”
沂林盯着那张印着卡通鱼的粉色卡片,喉咙发紧。窗外传来拍篮球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办公室门口。
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她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板上——像一条搁浅的鱼,等待潮汐。
器材室的老风扇吱呀呀转着,沂林蹲在纸箱堆旁,指尖拂过一片未完成的纸鱼——鱼尾只折了一半,鱼肚子里露出纸条的一角:“其实我……”后面的字被汗水晕开了。
门突然被推开,月光和蝉声一起涌进来。
柏纪榆站在逆光里,怀里抱着装满纸鱼的玻璃罐。罐口系着褪色的蓝丝带,在夏夜的风里轻轻飘动,像去年冬天那条“暗恋航线”上最后的银点。
“还差两片。”他说。
两百片纸鱼,是他们跨年夜约定好的数字。
沂林低头看自己掌心里那片刚折好的鱼——鱼鳍上用铅笔写了极小的“毕业快乐”,背面藏着她不敢说出口的那句:“就算去了不同的初中……”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纸鱼在风里游动。
晨雾像浸湿的纱巾蒙在宿舍楼顶。沂林踮脚摘下晾在铁丝上的校服时,发现口袋里有片被晨露洇软的纸鱼——鱼尾沾着蓝墨水,像去年分班日那半片的孪生兄弟。
“今天还去晨读吗?”下铺的叶涵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问。她们宿舍六人昨晚哭到两点,此刻眼睛还肿得像桃子。沂林没回答,只是把纸鱼夹进《毕业纪念册》第14页,那里有张全班合照,柏纪榆站在最后一排,指尖捏着一片银光闪闪的折纸。
---
“小升初最后一道冲刺题!”数学老师用粉笔重重敲黑板。阳光透过槐树缝隙,在沂林的演算纸上投下游动的光斑。她突然走神——柏纪榆此刻应该也在一班教室,对着同样的题型,用那支总爱漏墨的钢笔写步骤。
“选C。”后窗传来很轻的叩击声。沂林转头时只看见一片蓝色校服衣角闪过,窗台上多了个纸折的火箭,箭身上写着:“发射倒计时:1天”。
---
食堂阿姨多给了一勺糖醋排骨。“毕业班特权哦!”她笑着眨眨眼。沂林低头扒饭时,叶涵突然捅她手肘——三张桌子外,柏纪榆正把餐盘里的芒果布丁推给戴眼镜的男生,自己手里攥着根褪色的蓝丝带。
那是去年冬令营绑在“暗恋航线”终点的丝带。沂林觉得喉咙发堵,起身时碰翻了番茄汤。红色汤汁在桌面蔓延成奇怪的形状,像张被泪水泡皱的地图。
---
“二班女生!还书!”图书管理员在走廊尽头喊。沂林抱着《星座与航海》跑过器材室,突然刹住脚步——虚掩的门缝里漏出细碎的银光。
推开门时,她看见满室星光。
柏纪榆站在梯子上,正往天花板挂最后一条银线,线上串着199片纸鱼。听见响动他回过头,脸颊沾着荧光星星贴纸:“第200片…”他指向沂林怀里的书,“夹在第128页。”
阳光突然斜照进来,所有纸鱼开始旋转,在墙上投下流动的银河。沂林看见自己折的每条鱼都在其中,包括那片写着“游进了我的心”的。
---
“现在播送毕业点歌。”校园广播突然响起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是《阳光总在风雨后》的前奏——这是叶涵中午偷偷递的纸条。
宿舍六人挤在两张下铺,传阅着同学录上那些没写完的留言。沂林翻开柏纪榆那页,发现他写在角落的极小字迹:“初中部天台见,如果望远镜能看到仙女座。”
窗外飘来香樟树的气息,混着远处工地施工的轰鸣。上铺的小琪突然抽泣:“我们以后…还会一起看月亮吗?”没有人回答,月光像海水般漫进来,淹没六双交握的手。
---
沂林在行李箱底层发现个扁铁盒。掀开盖子,199片纸鱼静静躺着,最上面是第200片——崭新的,鱼鳍上用金粉写着:“今天要飞了”。
她望向窗外,晨光中的香樟树下,柏纪榆正仰头看天。似乎感应到什么,他突然转身,举起手臂做了个发射的动作。
书包侧袋里的纸火箭突然开始发烫。
宿舍楼下的槐树在风里簌簌落花,沂林弯腰系鞋带时,一片花瓣粘在她后颈——像去年柏纪榆递来的便签纸,带着阳光晒过的褶皱。
"我们终究没勇气在走廊尽头喊住对方,就像教学楼那株蓝花楹,永远差一朵花的高度够到窗户。"
叶涵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往她手心塞了团温热的东西:用早餐店塑料袋包着的红糖馒头,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602宿舍的晾衣绳突然断了,六件湿校服坠地时,她们才听懂《北京东路的日子》第二段歌词。
---
操场上的塑料凳被晒出刺鼻的气味。校长讲话时,沂林盯着主席台旁那棵歪脖子松树——三年级时她和柏纪榆曾在那里躲过午休检查,树皮上还留着用铅笔画的飞船。
"他校服签名处最工整的那个'沂'字,被我的泪渍晕开成小小的海。"
教导主任举起相机的瞬间,一只蝉"知了——"地掠过镜头。闪光灯把这一刻定格成永恒:柏纪榆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反射着刺眼的光,沂林口袋里装着鱼鳃处拼成猎户座的纸鱼。
---
毕业餐的炸鸡腿堆成小山。食堂大叔多给了沂林一勺她最爱的番茄炒蛋,油渍在餐票上洇出淡红色的圆,像枚小小的落日。
"纸鱼游向不同海域,但每片鳞都记得2014年夏天教室风扇转出的彩虹。"
透过取餐窗口,沂林看见柏纪榆被男生们架起来往校服上签名。她低头扒饭,尝到泪水的咸涩,餐盘边缘粘着片蔫蔫的生菜,像艘搁浅的绿帆船。
---
现在交回学生证。"班主任的声音有些哑。沂林摩挲着证件上自己五年级时的照片,突然发现塑封夹层里有片极小的银箔。
后门传来骚动。柏纪榆经过窗口时假装系鞋带,往门缝里塞了个用作业纸折的火箭,展开是张星图:"今晚19:00,操场东侧双杠。仙女座会经过。"背面用铅笔涂了片模糊的鱼群,最亮的那条尾巴上标着"LY"。
宿舍楼回荡着拉链开合的声音。沂林在行李箱暗袋里摸到装纸鱼的铁盒,掀开盒盖的瞬间她屏住呼吸——199片纸鱼上静静躺着本《航海天文历》,书页里夹着已签好名的天文社报名表。
窗外突然传来口琴声,吹的是《送别》。叶涵红着眼睛冲进来:"快看照片!"照片里,昨天黄昏的器材室满室银光,地上两道影子被拉得很长,差一点点就要交叠。
---
宿舍楼回荡着拉链开合的声音。沂林在行李箱暗袋里摸到装纸鱼的铁盒,掀开盒盖的瞬间她屏住呼吸——199片纸鱼上静静躺着本《航海天文历》,书页里夹着已签好名的天文社报名表。
窗外突然传来口琴声,吹的是《送别》。叶涵红着眼睛冲进来:"快看班级群!"照片里,昨天黄昏的器材室满室银光,地上两道影子被拉得很长,差一点点就要交叠。
--
“你们看!"小琪突然指向窗外。月光把香樟树影投在墙上,枝叶间闪烁的光斑像游动的鱼群。六个人挤在窗前,校服袖口都沾着泪水混合的蓝墨水。
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 汪曾祺
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顾来路,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前方。 -- 《马男波杰克》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 张爱玲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