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碚道:“我记得,他的护卫北林,晌午好像还跟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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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林蜷缩在泥里,他极力忍耐着,怀里躺着瑟瑟发抖的楚琮瞻。而头顶来来往往的声响,每一下都震动着心弦。北林一只手抄着楚琮瞻,尽量让他更多的垫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死死捂住琮瞻的嘴。楚琮瞻在哭泣,在发抖,抖着抖着,又开始一下一下的抽噎,那是楚琮瞻自己无法控制的。北林想说话安抚楚琮瞻,但是他不能,稍微的声响,或许就会暴露。
绝对不能让何抱势发现!
北林无可奈何,只能在这狭小闭塞的黑暗泥淖中苦捱,这是太子楚琮瞻最后一点点生路。
在乔广陵的计划中,楚琮瞻应该罩在北林的披风下,乘人不备去往猎场西北方的蒺藜坡。但是变故来的太快,北林刚带着楚琮瞻走到太子御帐后,叛军就在已经从行宫方向走来。外围禁军没有反抗,缴械投降了,叛军不紧不慢缩小包围,祭场内的官员开始骚动。祭台硕大,前后方隔着不少距离,从后方绕道不仅可以避开众人视线,还能与叛军迂回周旋。可是何抱势一声暴呵,楚琮瞻一脚踩进祭台底部横木与石板连接处。楚琮瞻拔不出脚,叛军却要露头了,北林当机跺碎木板,就着缝隙把楚琮瞻按下去之后,自己也跟着滑了进去。祭台本身高出祭场几十阶,因此底下是悬空的。二人一跌进去就感受到了铺面而来的阴暗潮湿,且越靠祭台近中心,越是湿滑。
起初北林和楚琮瞻还极力寻找支撑,后来全然放弃了,尤其是楚琮瞻对乾泽帝及自己处境了然之时,他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啜泣。时间慢慢过去,北林感受到寒意自脚底蔓延,而浸在泥中的腿脚仿佛开始结冰。他顾不得许多,只能尽力抱紧怀里才七岁的太子,试图用自己残存不多的体热温暖他。
“予鹿!”北林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中想到了乔矜,“予鹿,你,最聪明了,这次千万别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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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林叔,还不来?”
蒺藜坡上,乔矜和小阿辰已经蹲在早就找好的藏身之地——一处灌木草穴,可是,避祸保命并不是他们今晚唯一的任务。
“不对。”乔矜扯着手中一根枝叶,在拔光最后一片叶的时候,生出警觉。同时又在这个间隙里觉察到周遭异样,“谁?”
侧头喊出一个字,一柄刀就搁在了喉管处。
“不想死就老实回话。”
说这话的虽然是个孩子,但是声音干脆有力,叫乔矜背脊生出寒意。
“下面林中那两匹马是你们的吗?”
乔矜点了点头。
那马不似平常马种,更像慕寒山战马。故而又问了第二句:“猎场中厮杀不断,你们却安然隐匿此处,是不是为了暗中观察好通风报信。”
“……”
喉管传来疼痛,乔矜忍疼道:“的确是,但并非你认为的那样。”
“!”姜南疏听见乔矜开口,立即反应过来,松开捂住小阿辰的手,凑到乔矜跟前。“是你?”
“南疏哥哥!”乔矜看到姜南疏,惊喜喊到。
姜南羿撤了刀,狐疑道:“你,你是太师之子?太子侍读?”
乔矜料想此人应当是姜南疏的弟弟,且对于自己在东宫和姜南疏相识之事已经知情。乔矜转过眼看向姜南羿时神色明显暗淡了几分,但还是十分配合的点点头,“嗯。”
“……”姜南羿有些玩味的将刀套回鞘中。
“南疏哥哥,猎场怎么样了?”
“叛军侵袭,我大哥和其甫哥哥正在与他们周旋。”
听见此,乔矜掏出一枚烟信,对着天放出了一个橙色花火。
“有救兵?”姜南羿问。
“有,但是不够,我还要去出去一趟。”乔矜说完起身欲从草穴里出去,却被迎面钻进来的丁越拦住了去路。
丁越护送姜南疏兄弟二人上山,自己断后顺便隐匿了马匹。
“丁越哥。”姜南疏喊道。
四目相对,乔矜丁越看到对方的刹那不约而同略过一丝惊异之色。
丁越目光在乔矜眉眼处逡巡片刻,问道:“出去干嘛?”
“报信。”小阿辰声音软软的答。
“报信?给谁报信?”姜南羿坏坏的问,“咦!”顿时觉得眼前这孩子,十分眼熟。“你是马车上那个?”
“他是我弟弟。”乔矜道,“鸿宇大街,你见过的。”乔矜解释完,继续对丁越道:“猎场西北面河滩边,有个马场,只有我的马可以调动它们。”
“往哪里调?”
“猎场外往南五里处。”
“猎场外往南五里,那不是千金冶①吗?”
“就是那,那里现在驻着一支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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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永益城黑的格外早,暮色将至,叛军手中的火把显出光亮。官员们聚在祭场中央,越往中心,黑沉沉的窒息感越发浓烈。
没有人能逃脱死亡的审判,除了站在祭台上的叛军。
何抱势对这些人的恐惧置若罔闻,反而深觉有趣。但是他又慢慢不耐烦起来,终究还是做出了官员们最不想看到的举动。
他迈着闲散步伐,走向祭台后方的圈椅。乾泽帝依然稳坐如松,只是脸色已经慢慢融入夜色,阴沉而黑暗。
“楚瑾,当皇帝可有趣啊?”何抱势缓缓将手搭在身后的佩刀上。
底下的朝臣皆惊出了冷汗。
“何抱势!”晁三易颤抖着声音喊道:“凡是勤王,总要有个说头,你不顾后果,难道蔚王,也不怕天下人唾弃吗?”
何抱势摘下佩刀,拿在手中掂着。“说的好,晁阁老,为了这天下,你能否忍受世人唾弃呢?”
晁三易愣了一愣。
王柳道:“你什么意思,阁老两代帝师,朝堂元老,大程脊柱,岂能与尔等同流合污?”
“王大人,我劝你还是不要,早早地,跳出来说这种话的好。”何抱势一边慢吞吞,三字一顿说着,一边意味深长看了眼王柳。走到祭台前沿,抬眼望向了更远处的猎场……
众人顺着何抱势的目光,逐渐回过味来。
“何抱势没找到太子,他现在等的,应该不仅仅是太子的下落。”顺着何抱势的视线。姜长鹰也回望猎场。
江出道:“指挥史的意思是,他在等猎场的消息?”
黄碚知道姜长鹰正在按捺,于是说:“别看现下朝臣们现在个个义愤填膺,至死不屈的样子,随着时间一点点消耗,局面走向十分不明朗的时候,愤慨慢慢会变成恐惧。也恰恰就是这种时候,猎场的世家后辈们的处境,会成为关键。”
姜长鹰道:“看何抱势的架势,是要一击即中,猎场那边估计不容乐观。继续等,局势不会更妙。”
黄碚、江出料定姜长鹰会有所行动,压低声音道:“属下听从指挥史安排。”
“算我一个。”
三人回头,乃是兵部张启慧。场面慌乱人心惶惶之时,张启慧一眼扫过,却看人群中姜长鹰这厢三人站的笔挺,不似旁人,于是悄然走到姜长鹰一行人边上,只听得最后一句,便忙不迭表了态。非常时刻,顾不得细枝末节,姜长鹰也不寒暄了,朝张启慧点了点头。忽然……
嘭!
一道橙色烟火在天际绽开,所有人都朝猎场方位看去。
何抱势望着那稍纵即逝的烟火,微微眯起了眼。
不仅何抱势,底下官员也道切切私议:“那是什么?”
……
“何抱势!”
底下传来一声清亮镇定的声音。何抱势看向祭台右方文臣最外围的地方。
“乔太师?”
“何抱势,今日是冬遇大典,你是知道的吧。”
“那又如何?”
“太仆寺定的日子,凡不利社稷之事、之人、乃至时辰,冬遇都会避讳。”
“嗯?”
“你觉得,今天这日子如何?”
“哈哈哈哈。”何抱势嘲讽道:“太补寺是酒囊饭袋,楚瑾也是用非其人,所谓冬遇祭礼,祭的却是他楚氏的江山。乔广陵,你说这日子如何啊?”
“所以你也觉得盖因你们破坏了冬遇大典,今日不吉?你也觉得自己非是正道?”
何抱势脸沉下去,“成事者,向来不拘泥于此,谶纬之说,在我这里就是狗屁。什么是黄道吉日,楚氏倾覆,天下改姓之时,就是黄道吉日。”
乔广陵冷笑:“焉知不是大程釜底抽薪,剜去国之毒瘤的黄道吉日呢?”
“乔广陵!”何抱势想再骂,忽然看乔广陵一介文士,最爱做这些口舌之争。想到这里他发出犯不着似的轻笑,“不错,既然太补寺日子算的这样准,那么我就按照规矩来。”
“这天也黑了,是时候了。”何抱势看了看天,冲边上属下打了个手势,不出一会,一辆囚车咕噜噜推到众人面前,乃是纳兰通。
纳兰通并不知道外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抬头透过囚车的铁栅看向祭台,惊疑道:“何抱势?”
何抱势自上而下冷眼瞧着狼狈的纳兰通,“堂堂皇亲,曾经的盐提司纳兰通,落得这幅模样,啧啧啧,我要是你,我就自己了解,一了百了。”